九
唐汉庭的许多生意已经从偏门转入了正行。现在,他身兼着上海纺织协会的理事长,两家银行的董事长与三家报社的社长,在他名下不仅有码头、赌场、跳舞厅,还开办了学校与医院。另外,他还有一个从不向人提及的身份,就是上海特别市政府的少将参议员。
在他五十岁寿辰那天,远在南京的陈先生专程派人送来了礼物—一—套马裤呢的陆军少将制服,领章上缀着一颗纯金的将星。唐汉庭穿在身上,对着镜子默默地站了很久,直到瑞香进来,从衣帽间里挑出一身长衫与马褂,一声不响地伺候他换上。
唐汉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用手抚摸着她的脸,说,还是你最知道我。
瑞香抿嘴笑了笑,挽起他的手,说,我也知道,你是为了我。
这一次,唐汉庭一反常规,不仅把他五十岁的寿宴摆在四公馆,而且盛况空前。早在几天前,他就让人在花园里搭起了戏台与凉棚,还请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四大戏班,从早上开始,就在那里一出出地往下唱,就像是场千载难逢的飙戏,一直到入夜,台上台下的热情都没有半点退却。
夜深之后,唐汉庭让人来拿一条披肩.亲手给瑞香披上后,在她耳边说,这才是你每天该过的日子。
可是,事情就出在单家班压轴的那出《长坂坡》上。扮演赵子龙的是新近唱红的年轻武生单小蛉。他在唱罢那句“勒马向北去探寻”,亮完相后,忽然一个转身,把提着的素缨枪奋力掷了出去。
台下的观众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白色的素缨枪已经贴着唐汉庭的脸颊,砰的一声扎入了他座位后面的紫檀屏风,发出一阵嗡嗡之声。但是,唐汉庭端坐不动,手里仍然握着他的茶杯。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已经乱作一团的舞台。
等到宾客散尽,单小蛉被扔到唐汉庭脚下时,已被打得遍体鳞伤。
唐汉庭仔细端详完那张尽是油彩与血污的脸,抬头看着还在一边哆嗦的单铁生,对胡石言说,把包银给他,让他们都走吧。
须发皆白的单铁生被两名保镖架出很远后,忽然一嗓子,说,唐先生,手下留情哪。
唐汉庭叹了口气,继续看着单小蛉,说,你这一下子会连累很多人,你就没想过他们吗?
单小蛉愣了愣,睁大眼睛看着唐汉庭,但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充满挑衅。
唐汉庭又叹了口气,起身,对始终站在一侧的瑞香说,让人送他去医院吧。
说完,他扭头去了书房。一进门,等候多时的原田健一匆忙迎上来,说,我提醒过你,有人会对你下手的。
唐汉庭坐下,淡淡地说,他们要杀我,是因为我跟你们走得太近了。
你应该把他交给我。原田健一说,他背后的组织对我们很重要。
唐汉庭笑了,说,你等我这么久,不会是为了一个刺客吧?
原田健一的面容开始变得严峻,重新坐回椅子里后,说,汉庭君,溥仪两天前已从天津动身,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满洲。
唐汉庭不以为然地说,我跟这位逊帝素无往来。
如果他重新登基,成为满洲的皇帝呢?
那对你们来说只是多了一个傀儡,但他这辈子都会钉在耻辱架上。
可这是历史的潮流。原田健一意味深长地说,汉庭君,你也可以成为上海的无冕之皇。
唐汉庭的目光变得阴沉,他盯着原田健一,一字一句地说,你们只是想把国人的注意力从满洲转移到上海。
原田健一点了点头,话锋一转,忽然说,如果我们愿意出巨资,由汉庭君来承办一家银行呢?中国最有实力的银行。
控制金融业,就控制了上海的工商界……上海是个可以号召全中国的地方,也是个可以控制你们日本经济命脉的地方。唐汉庭叹了口气,说,但上海不是满洲,那只能是你们的妄想,你们控制不了上海。
原田健一也跟着叹了口气,正色说,汉庭君,如果你拒绝,我们的合作只怕就到头了。
唐汉庭淡淡地说,九一八后,你我之间的合作已经到头。
原田健一愣了半晌后,慢慢地起身,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后,说,那……原田告辞了。
唐汉庭点了点头,半靠着坐在那把红木椅子里,很久才像从梦中惊醒那样,快步走到门口,一把拉开书房的大门,说,备车。
天快亮的时候,唐汉庭从外面回来,带着一身寒气悄悄地爬上床,发现瑞香在黑暗中睁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。
睡吧。唐汉庭略带疲惫地说,天快亮了。
瑞香说,你的五十寿诞就这么过了。
唐汉庭叹了口气,没有说话,无力地闭上眼睛。
长久的寂静之后,瑞香忽然又说,你为什么要放他一马?
唐汉庭仍然闭着眼睛,说,一个人能把戏唱到这样子,不容易。
瑞香扭头,睁大眼睛,像是要把这个枕边的男人看得更清楚,但她只能把许多想说的话咽回肚子。瑞香只是淡淡地说,我把他送走了。
唐汉庭翻了个身,说,睡吧。
瑞香没有再出声。过了很久之后,她忽然钻进唐汉庭的被子,拿过他的手臂,枕在自己头下,把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,紧紧地缠绕着,就像生怕他会突然从床上消失那样。
每年元旦,英国总领事馆里都会举行盛大的迎新年晚会,应邀前来的都是租界里的名流与驻沪的各国代表。今年也不例外。虽然,上海街头的反日抵货运动从未停歇,日侨们也头扎白带走出租界举行抗议,双方冲突不断,凛冽的寒风中不时有警笛声传来,但英国总领事馆的宴会厅里灯火通明,暖气与女人们的笑声在肖邦的圆舞曲里就像春风一样拂面。
英国总领事夫妇是唐汉庭的老朋友。所以,侍者领着他与瑞香去二楼小客厅的一路上,唐汉庭并没有半点顾虑。他在走上楼梯时还笑着对瑞香说,我得给你请个英国教师,这种时候英文就派上用场了。
可是,唐汉庭的笑容在步人小客厅的瞬间收敛。他看着起身相迎的原田健一,说,我一直以为总领事是我的朋友。
他也是我的朋友。原田健—微笑着躬完身,朝垂立门边的两名随从摆了摆手后,对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,正色说,汉庭君,不管时局怎么变,我想,朋友总归还是朋友。
三人入座后,唐汉庭看着摆放在茶几上的清酒与酒具,说,是朋友你就该知道,我从不喝酒。
来中国前,家父给了我这瓶酒,他说哪里能喝到大关的清酒,哪里就是我的家乡。说着,原田健一打开封口,小心翼翼地倒满三个杯子,再抬起头来时,眼里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。他看着唐汉庭,说,我在上海待了十五年,我想,是时候回我的家乡了。
唐汉庭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原田健一继续说,从东京帝国大学的预科班算起,我们认识也快三十三年了。
唐汉庭愣了愣,看着原田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后,说,这里不适合我们叙旧。
我想请你来我家里,就像我们在大学里那样促膝长谈,可你会赴约吗?原田健一说着,话题忽然一转:汉庭君,我们成为真正的敌人也许只 [1] [2] [3] [4] [5] [6] 下一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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